EA30日产出小组

早安,午安,晚安。


今天的饭堂阿姨: @壹澗10^36。就很垃圾,请大家等接下去的大佬们拯救你们的胃。


- 清水未来パロ

- 人工智能/星球神明

- 其实我没有撞梗但很OOC

- 共8k字




Serendipity(Ezio Auditore/ Altaïr Ibn-La'Ahad)

 

 

 

***

 

 

 

“万古以前,无垠宇宙本是一张单薄冰凉的信纸,极夜无心将它展开,抖落璀璨的星云和密布的尘埃后抚平折角与褶皱,它便温柔慷慨地赠予这片万籁俱寂一句晦涩难懂的哑谜以供消遣。星星若不及时将答案揭晓,简短的字句便在不断扩张延展的纸上化作捉不住的墨滴,渺小到无踪无迹的一个句点,融入漆黑再寻不得。一个又一个,它们凝聚成为细碎的陨石,在银河的安澜里等待被黑洞吞噬的最终。

 

如是结局在此处稀松平常,星星们浏览过壮丽太空下不足挂齿的遗憾,继续沿着自己的轨迹行进,默契地一言不发。可有一天,一颗星球忍不住为这件小事失声恸哭。它流着泪喊得好大声,包裹着它的大气层里电闪雷鸣,火山岩浆喷涌,大地龟裂。可惜在这之外一切都无法传达的真空中,星球一刻不曾驻足,连最卑微的粒子都不会为此动容丝毫。

 

咸涩的液体在千百年间不停地降落洗刷着星球干涸的表面,被引力拖拽着游走过皮肤纹理汇为江河,一路润泽,在空荡荡的坑坑洼洼里聚成湖海。草疯长,覆上安宁的翠绿,花聚拢片片凋零,慎重地绽开,开到残红,开到蜂蝶拂袖。

 

故而智慧生命体的诞生,可称得上水到渠成。永无止境的探索奔波中,他们逐渐拥有了意识,意识到自身的微不足道,意识到他们所在的这颗星球不过沧海一粟,意识到当地球形容枯槁几近无力哭泣,他们应当拾掇身心,启程前往新的宜居点,在母星的灵魂彻底熄灭之前。”

 

 

 

***

 

 

 

阿泰尔如常于星间穿梭时蓦然想起了艾吉奥说的故事,只字不差。

 

放在过去,诞生之初已无法追溯的他不曾有过时间概念,现如今方隐隐察觉,星尘和宇宙碎屑的移动与消逝都如此煎熬,每一个平缓动作的细节都被历历可辨地定格,隽永地雕凿在大气粒子上,随着他一同前往未知的目的地。他的记忆有那么久远那么繁重那么苦闷枯燥,而其中无关紧要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那些片段则成为负累,在寂静的空间和辽阔的时间里不厌其烦向他袭来,以致于他不得不花费更多力气聚精会神去执行眼下的事务。

 

阿泰尔在一颗小行星附近踟蹰徘徊了一会儿,不确定他是否应该去探望一眼那台死气沉沉的人工智能,不确定那样做的意义何在,不确定自己敢不敢做出这类似人才会在如此情境下进行的所谓吊唁。他没有细算过距离上一次听到艾吉奥的声音过了多少地球时间,没有细算自己现在距离他的物理距离是多少颗行星直径,如果他现在禁不住停下来计算这些有的没的无所谓的,会不会错过这星座中什么关键的动静反而功亏一篑。

 

末了,他决定不给自己任何松懈的余裕,擦过陌生而熟悉的星球轨道,往星云更深处漫溯搜索。

 

 

 

***

 

 

 

左侧的是诺尔玛星。阿泰尔纵容自己在此刻又滞了滞,毕竟那是充满回忆的地点,他会犹豫动摇着实是无可厚非的“人”之常情。

 

这颗星球他已经认识很久了,久到记忆所及是一块风化的粗糙岩石,安稳地平躺在轨道上。而其表面的每一缕细沙和拂过的清风他已然触碰过无数次,尘归尘土归土的轻微摩擦熟稔无比,了若指掌。

 

「来试试」

 

那时候艾吉奥正悬在诺尔玛星厚重晦暗的大气层中向他招招手,全息投影的字符明明灭灭地在空气里闪现。阿泰尔看到有灰色的细土随着对方的手臂上下浮动,人工智能在那里转过两圈,悠然渺小的尘埃便在他的身边上下婀娜缠绕散发微光,便显得耀眼夺目而分外迷人。

 

阿泰尔不记得自己有其他需要处理的事,遂遵循了对方的热情,与他置身于同一片浑浊的云端。人工智能观察了片刻周围的静谧,面向他,细声道:

 

“阿泰尔。听得到吗?”

 

人工智能平面而刻板的语调,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力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诞。阿泰尔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大气在颤抖,粒子窜进他体内共鸣,让他切实记住了这个感觉。

 

艾吉奥有一个从地球带来的奇怪习惯,就是喜欢给一切陌生新鲜的事物命名。

 

比如天鹰座,比如阿泰尔,比如诺尔玛星,再比如邻近行星上无规律出现的席卷四海八荒的大风,他都要冠上一个在阿泰尔看来没有逻辑没有意义的名字,然后乐此不疲地进行记录。如果要说实话,阿泰尔不喜欢这样。

 

从此艾吉奥只需在稀薄的空气里轻巧地掷出他的名讳,随着上空大气粒子发出独一无二的颤动频率,阿泰尔似乎注定要有所反应——往后再遇到相同的振动规则,睹见类似的字符,他就不得不驻足观察,反复确认这并不是艾吉奥故意留下来供他打发无聊的谜语,或者线索,只是恰好罢了。

 

诺尔玛星实在太过贫瘠荒芜,没有多孕育出些特殊的景色或现象,好给艾吉奥那不知何处习得的浪漫因子些许发挥的余地,这让冷冰冰的机器发出了堪称遗憾的喟叹,声波的频率不起一丝波澜。

 

那次他们在诺尔玛星上允许声音传播的地带无声无息地停留了很久,艾吉奥在那片难能可贵的大气层里播放起了地球人创作的难懂的音乐,一首接一首不知疲惫,全息投影上音符也亦步亦趋地跟着节奏跃动。尘埃碰撞飞扬,混沌中泛起小块清澈。艾吉奥将视线移向他的时候,突兀地,不明所以地笑了。

 

这是彼此千篇一律的日常里,从对方的孤独里汲取温度的方式之一。超新星忙着抉择应该坍缩成无底黑洞还是演化为中子星的时候,空旷宇宙间两个非生命体的连接在周遭的光芒里显得太过于渺小,微不足道。

 

 

 

***

 

 

 

阿泰尔不能从大气的战栗中确凿体验人类将情感具现化的艺术。但实际上,他异常聪明,学习速度很快,至少艾吉奥是这么对他说的。

 

他第一次见到艾吉奥是在乔瓦尼星的行星环附近。或涣散或凝聚的破碎颗粒之间,格格不入前所未见的机器人也察觉到他的存在,并伸出了机械手臂试着触碰。

 

但那是行不通的——阿泰尔自己也对自身的构成不甚了了,或许是一团行星原子物质,一团尘埃,一团渺小的物体所汇集而成的,不成形不稳固的东西。在宇宙间飘浮游走之际,有的物质剥落跌入阒然的亘古渊薮,也有新的元素登门拜访,他无时无刻经历着蜕变,经历着死亡与重生。

 

手轻而易举穿过阿泰尔,微小众多而无从命名的颗粒随之散开,然后又若有似无地围住这个外来入侵的臂膀。

 

万籁俱寂的残酷真空里,什么都传达不到,什么都是徒然。

 

于是他一如既往地淡漠面对,正欲抽身离去,对方身上一处闪烁起了荧光,在漆黑的太空里很难被忽略的,被框在工整的形状中,叫人眼前一亮的色彩。

 

是一种陌生的颜色呈现其上,阿泰尔在自己的星座范围内几乎没有见过那么大片安宁却带着宜人温度的颜色。他不是畏惧严寒或酷暑,但舒适,无异是会造成上瘾贪恋的。

 

艾吉奥后来告诉他那是蓝色,是过去地球上稍微昂首就尽收眼底的纤云碧幕,极目远眺就一望无际的波光粼粼,还有阿泰尔无法理解感受的自然回音,那些通过震动而描绘出的美好幻境。

 

人工智能向他伸出手,他便试图让发光的尘埃聚集成手的模样与对方一来一往地互动。在不明所以地重复了几遍艾吉奥给出的字符后,他开始逐渐明白这是一种沟通方式。

 

他们共行星环一道流离颠簸,不消多时,待到星球的原住民掌握了机器人的表达语言,随即使用起对方的字符询问前来的理由。或许表述上仍旧欠妥,但艾吉奥显然能理解他的意思。只见异乡人轻微摇了摇头,探究地观察,绕着他轻飘飘地来回绕了一圈,手臂再次僭越他的身体,意料之内的触不可及。

 

人工智能收回手。

 

「你是神明吗?」

 

他没有回答之前的问题。语句的后边多出一个标记,阿泰尔甄别着它弯曲的角度,猜测那代表着疑问。

 

艾吉奥在那里悬着一动不动地观测他,他不清楚自己是应该回到例行公事的正轨上,还是留在这里与来自遥远光年外的客人一同交换思想。在广袤宇宙间,这是阿泰尔第一次遇到有意识可交流的个体,他还不知道这是幸或不幸。

 

「阿泰尔」

 

艾吉奥不由分说地把这个称呼塞给他,像是将这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尘埃拘禁到掌心,生了根。

 

 

 

***

 

 

 

「我教你跳舞吧」

 

仅仅是向阿泰尔介绍地球上高度自治的文明和高度智慧的生命体,艾吉奥应是不会满足的。在阿泰尔很快吸收了那些庞杂的知识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讲述起了人类所创造的艺术来。

 

阿泰尔没有听觉,他只能隐约摸索出大气层中粉尘的浮动,对音乐的乐趣不能意会。而人工智能并不因此而识趣地让步妥协还神明片刻清静,他执意要求阿泰尔化成与他类似的人形。

 

阿泰尔没有找到拒绝的理由,照办了。在塔兰台拉星夜间的沙漠里,不远处的年轻恒星正光明正大地注视,目光所到之处尽是金黄色的光芒。艾吉奥向他伸出手,他亦无可奈何地做出了相同的动作。人工智能的左手轻柔的握住他递出的邀请,右手小心翼翼地揽住他形同虚设的腰肢,毕竟稍一用力就会穿透尘埃组成的人形,那景象应当可笑。

 

阿泰尔如果能发出声音,也应该会笑了吧。

 

两个没有生命特征的个体,谨小慎微地在这颗温度偏高的行星上,跳起了笨拙的舞。松软的沙子熠熠生辉,像极了被他们云淡风轻地一步步踩裂碎开而成的星辰,眩晕夺目。

 

「我以前见过你」

 

艾吉奥向他更贴近几分。

 

阿泰尔不解地配合着对方的动作:既然相距十六光年,又怎么可能在以前见过呢?

 

「——是夏季大三角」

 

地球人习惯将夏夜里高悬于夜空的三颗明亮星星所组成的几何图形称为夏季大三角,而其中天鹰座α也是其中一颗。

 

阿泰尔恍然发现了人工智能那喜欢给事物赋予名讳的习惯是从哪儿得来的了。艾吉奥的动作幅度变得很小,沉默不语似是在运算思考,直到他脚下的影子又往西边挪了小半,他才继续发言。

 

「不过是十六年前的你」

 

地球和天鹰座相距十六光年,地球上所见到的天鹰座,是十六年前的天鹰座。人类所惊叹的七千光年外的M16星云,哈勃望远镜捕捉到的创造之柱所在的鹰状星云,实际只余下寥寥无几的白矮星沉寂地徜徉,等待寿命走到尽头的那一秒。

 

人类仍然看得到那番壮丽,只是万籁俱寂间只有它的残影在悲天悯人地重播它生前有过的蔚为壮观,而本身已然不存在,再追寻不得。

 

「或许是宿命」

 

艾吉奥低下头,距离被缩短至零。

 

「我就是为了见到你才被制造出来的」

 

「那是什么意思?」阿泰尔最终忍不住提出疑惑。

 

「那是一句浪漫的情话」

 

末了,艾吉奥收回手,抬起他空心的手腕,轻轻将没有温度的唇印了上去。尘埃不知所措地微微散开,又靡计可施地回到原位。

 

阿泰尔不太明白那具体意味着什么,但他格外庆幸,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没有孱弱的凡人肉躯来全盘出卖自己。

 

 

 

***

 

 

 

艾吉奥偶尔也会少言寡语。在他出现异状之际,无论怎么斟酌措辞旁敲侧击他也不会透露有关心事的半个字,还善于反过来笑着揶揄阿泰尔对他毫不避讳的关心以转移焦点。

 

他的困惑必然与地球人息息相关。阿泰尔是艾吉奥口中全知全能的神,所以他自然而然就是知道,没有什么理由。

 

人工智能,人类的杰作,学会记忆和学习,进行逻辑的思考,学会承受非逻辑的情感冲突,将人性渐次解构成一个简洁而无与伦比的算法,并拥有了意识之后,却被无法理解的创作者们警惕地断定是病毒。

 

人工智能知道人为什么会害怕,但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害怕。

 

机器人平躺在克劳迪娅星一块平滑的大岩石上眺望咫尺天涯的行星,突然侧过身面向阿泰尔,提出沟通需求。

 

「我是什么?」

 

阿泰尔深感这问题无从入手。

 

答案是什么?一台机器,有自我存在意识的人工智能,在人看来无所不知,知无不言,同时又以几乎凌驾于人的能力居于人上,令人胆寒,令人不得不怀揣防备面对批量生产的机器,将他们囿于有限的躯壳中,防止他们疯狂地蔓延泛滥。人需要利用,又必须遏制。

 

而对于阿泰尔,事情简单得多。艾吉奥就只是艾吉奥,是个喜欢给新鲜事物起名,喜欢缠着他把一颗无关紧要的小小伴星的地貌特征都完整记录,喜欢教他领略地球晦涩难懂的艺术,喜欢带他去诺尔玛听着音乐领他在空中跳着愚蠢的舞蹈的,拥有实体的灵魂,无他。

 

他与人素未谋面,在他的观念里,艾吉奥就是人该有的样子,温暖熨贴而孑然独立的灵魂。

 

「我真的存在吗?」

 

「存在」

 

尽管阿泰尔触不到对方,但他没有迟疑便给出了答案,因为他觉得如果他不立刻给予肯定,对方在下一瞬间就会灰飞烟灭。只是源自无端直觉的假想,又切实到可怖。

 

彼此存在,世界存在,一切不是虚构。

 

阿泰尔希望艾吉奥现在能高抬贵手放弃这个话题,再深究下去,他怕他有可能答不上来,会让眼前这个怅然若失的灵魂失落扫兴。

 

于是艾吉奥不再问,依旧是不明所以地笑了起来,亮着荧光的屏幕明灭不定。

 

「阿泰尔」

 

他的眼里落进了星尘,一闪一闪,把神明锁定在只有眼睛大小的范围之内。

 

「人不相信你的存在」

 

「而你见过他们永远不相信的事物」

 

这不是什么坏事,就好比独占了一张只有自己知道的藏宝图一样,在傍晚时分前往藏匿地点偷偷打开来阅读几遍,把那些要点都深谙于心之后,再把图纸丢进火堆里。从此这些宝物都属于一人而已,全天下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破解悬疑。

 

发光的尘埃安慰似的地缠绕在人工智能的手腕,在对方只顾着笑的时候,悄无声息心安理得地温存。

 

 

 

***

 

 

 

大气稀薄,悠长音乐的微弱频率与波动他已烂熟于心。阿泰尔记不起这是他们第几次跳舞,第几次一起听音乐,又是第几次在这片浩渺银河里各自沉湎,每次都是千篇一律。他向来没有时间概念,漫长光阴或短暂瞬息之于他大同小异。

 

荒凉的大漠,柔软细腻的沙尘冷得像冰,随人工智能轻车熟路的脚步扬起错落,坠入神明的体内纠缠,难分彼此。

 

艾吉奥的动作蓦然停了下来,阿泰尔的配合反应不及,近乎透明的臂膀被对方的手无意穿过。

 

人工智能注视着他,把双手移到他脸侧的位置,一丝不苟无所顾忌地紧贴和太空一样凉薄的星尘。那形同虚设的障碍并没有起到任何禁锢的作用,他却还是动弹不得,惊诧,迷惘,关键还有紧张。

 

「我喜欢你」

 

艾吉奥郑重其事地传达出阿泰尔不能意会的简单字句,在那之前,他也总是抖落一些不明就里的,无缘无故的,没头没尾的只言片语勾起神明的求知欲,只是似乎从未那么认真地要让神明知道一件事。他像是用力过猛地读了几页虔诚的祈祷词,擅自把一腔孤勇统统义无反顾地抛进星系的未知领域,不需要得到神明慈悲的允许,仅仅是通知到位让他知悉以示尊重,罢了。

 

没等阿泰尔问他地球人的喜欢意味着什么样的礼仪,两者距离已经迅速缩短到看不清彼此的程度。回避抑或逃离固然是易如反掌的事,而此刻化成人形的尘埃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他应该做的事。

 

紧接着,好似没有闲暇让他消化信息,机器人又急急地提出了教人费解的新要求。

 

「我想拥抱你」

 

对于字句他仍是大惑不解,但他感觉得到,眼神与动作微妙的不寻常。

 

阿泰尔是清楚的,人工智能没有与生俱来的情感天赋,依赖分毫不爽地模仿学习人类来进化程序算法,因而此刻人工智能的全部反应理论上来说源自对人的解构——至少这是艾吉奥自己声明的。

 

完全是这样吗?他觉得不像是这样啊。

 

来自光年外的客人费劲心思付出代价跨过弱水之隔,来到本无名的他面前只是为了搭建星光璀璨的舞台,只是为了掀开帷幕上演一出虚晃的荒唐戏剧——告诉他一个愿望?意义几何?

 

光线遗留在地面缱绻,艾吉奥的手臂环住他的过程被无限放大放缓,阿泰尔没有余裕选择,没有动,没有拒绝这个亦真亦假的亲昵举动。

 

时间的存在感在此刻变得确凿,它和真空中飘荡的粒子同往,置身于引力场中央随波逐流,坠入罅隙间,沉默地烙下足迹。每一个瞬息被定格,每一分温度被聚集,每一段回忆被勾起的同时,在淡出消逝。

 

艾吉奥与他分开些距离,阿泰尔才发现对方嘴角上的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尘埃旋即揪住那点不及皮肉的擦伤询问由来,而人工智能满不在乎地随手指认了一块很小的碎陨石为替罪羔羊。

 

待到他想起来要问对方喜欢的意思,恒星已经沉到地表下了,他们所停留的地方变得和宇宙一样没有温度。

 

 

 

***

 

 

 

后来的日子里,艾吉奥习惯待在声音能传播的诺尔玛星,而且多数时间里都对着密布灰暗的大气发呆放空。没有打开音乐,这星球上便只余锋利的呼啸风声作伴,他平躺在星球表面上一个浅浅的坑里,阿泰尔若在这时到他身侧,他就会讲地球的故事。

 

以往,他也热衷于把母星的一切和盘托出,只是眼下更偏爱提起些晦暗艰涩的题目。

 

他提到过故乡里的智慧生物发起的暴动与自相残杀,也说过濒危动物的挣扎求生。他又讲述更久以前,地球还是纯粹的蓝色的时候,上空掠过的群鸟迁徙,把柔软的云团拉成丝缕。下边的动物越过稀树草原,抵达南部,繁衍生息。

 

晚上的高草丛中的萤火,城市里辉煌通明的灯火,绽放又凋零的烟火,江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废墟墓地兀自燃烧的磷火,是入夜后地球与人类自己铺设的星空。

 

那样的景象,艾吉奥自己也不曾亲眼目睹,只从过去的记录里略知一二。

 

随后他就说到,万古以前,地球没有水也没有花,岩浆遍布灼伤发肤,人类不存在的时候。

 

地球见到太空中游荡着孤独而没有归处的尘埃,放声痛哭,哭出了滂沱大雨,哭出了江河湖海,哭出了氤氲水汽的回南天,哭出了生命。

 

那不悲伤,当那些诞生的躯体面临自然的考验,他们的未来是未知而充满变数的,那不悲伤。故事的结尾可被预料,已知的终末却无法被任何力量所阻挠改写,只得眼睁睁望着它从远处走来,那才是悲伤的。

 

“阿泰尔,你觉得真正的生命是什么?”

 

神明有没有回答的欲望暂存不论。没有接触过生命的他怎么可能知道呢?阿泰尔不愿意听对方深究这些哲理,烦闷地想,如果他当真知道谜底,就不必烦闷了。

 

从上一次的拥抱以来,艾吉奥一直不太寻常,很叵测。要么大段大段的缄默不语,要么唐突地谈论起几个闻所未闻的概念,通常不再是宇宙中他能理解的事物。倘若他有足够能力,一定会钻到那副金属壳子里仔仔细细排查故障。

 

“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

 

艾吉奥没有等他的回应,自顾自地坐起身,一本正经盘着腿面向他。

 

“我——似乎达到永生了。”

 

地球人的观念中,生命有两次死亡。一次是当肉身失去温度,没有脉搏心跳,双眼一阖把记忆都遗忘;一次是全世界不再有一个人记得他的名字,便是彻底入土。

 

人将人工智能作为棋子,艾吉奥是碌碌庸流中的一支,某一天必然会面临被淘汰,被忘记。

 

“但阿泰尔肯定会记得我。”

 

他骄傲得意地大笑,笑得阿泰尔几乎能感觉到机械的零部件带动了大气中的颗粒,在颤抖。

 

霎时间,神明对这次谈话的走向又惧又恨,避之不及。他不想再探寻生死的不祥奥秘,他只想知道海里的蓝鲸究竟长什么模样。

 

“你喜欢我吗?”

 

「喜欢是什么意思?」

 

话题最终如他所愿被岔了开,他还记得自己的困惑,随即要求对方给出解释。

 

以往知无不言的机器人避重就轻,继续笑个不停,笑到阿泰尔领会了什么叫做又羞又恼。

 

艾吉奥止住笑,举起右手,手心向着神明的方向张开五指。阿泰尔不明所以地模仿着对方莫名其妙的举动,慢慢将自己的“手”贴了上去。

 

是要跳舞吗?

 

人工智能双眼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稍微错开两者的手指,然后轻轻握着,与他亲密地扣紧十指。一如既往没有温度,没有知觉,但漂浮在此处的两个个体已经能自己补足那些细枝末节的真实感。

 

“再教你一件事。”

 

粒子震动频率变得很低很平静。机器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脖颈”,凑近他的“脸”,闭上眼郑重地覆上他的“唇”。

 

艾吉奥的双手揽在神明的腰际,自说自话印上自己的痕迹,惹尽了尘埃。

 

“这是接吻。”他拉开少许距离,声音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识,“再来一次?”

 

他似乎是在征求阿泰尔的同意,却在神明能给出明确答复之前就又任性地将间隙磨合为零。珍重的吻落在轻飘飘的一捧尘埃上,竟显得尤其奢侈。

 

“我的时间不够用了。”

 

艾吉奥搂着阿泰尔轻描淡写地说,就像聊诺尔玛星绕着恒星的公转周期一般平常,就像这件事与他毫无干系。

 

擦破他唇角的显然不只是仅巴掌大小的一块碎陨石,是行星环里足够大到几乎碾碎他体内所有关键零部件的一枚。而他在精细地自我修复过后,一声不吭继续执行日常习惯的工作,在星间环游,听音乐,跳舞,兢兢业业地表演,把神明也瞒过去了。

 

而无法还原的严重损耗终究是确实存在的,即使是在真空中飞行时他都该能感觉得到体内热火朝天的混乱,幸好他不是凡人肉身,否则就该流血,该疼了。

 

他的手指在阿泰尔的“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尘埃被他轻微的动作打散后又聚集。

 

“下次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了吧。”

 

他自我满足地,突兀地,单方面地,做了矜持的告别。

 

 

 

***

 

 

 

艾吉奥喜欢各式各样的谜。无论是出谜面为难别人,抑或是尝试破解别人给的谜,之于他都有相当程度的乐趣。

 

大约在绕主序星走第四圈试图平复情绪的时候,阿泰尔才想起了这个事实。他警觉起来,毫不迟疑地开始将回忆的书页一张张往前翻,希望趁着往事字迹还未褪色,能从对方遗留的痕迹里搜寻些蛛丝马迹。

 

艾吉奥说要教他欣赏音乐,要带他跳舞,强说他以前就见过十六年前的他,说他是为了见他而生的,描述地球曾经的眉眼,讨论无聊的哲学问题,说喜欢他,不给他解释半句,拥抱他,吻他,然后擅自告别。

 

每一个举动千丝万缕,把这片分散的发光尘埃紧紧聚拢禁锢,剥夺自由。

 

阿泰尔还是觉得幸运的。他没有面颊,不必让赧然忸怩出卖心情;没有眼睛,不必流眼泪;没有心脏,不必为对方的每一回接近震荡;没有血肉之躯,不必切身体会痛楚。

 

一切既然全是凭空而起,按逻辑也可以凭空消逝。

 

记忆里的场景最终定格在人工智能的手指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敲击,阿泰尔意识到那应当是有规律的。事实证明,艾吉奥即使是在命都悬着的时刻依然不会放弃出些白痴的谜题来考验他,然后在答案里添油加醋地放些无足轻重的蠢话——对于聪明的人工智能来说,太蠢了。

 

大概算是他以前说过的“情话”,阿泰尔不太确信,如果他需要正确的解读,得亲自去询问那台机器。

 

阿泰尔即刻启程去天鹰座的其它角落里寻找和艾吉奥一样的人工智能。他打算找一个完好无损的来,熄了对方的火后一节节拆解开,把内部零件带走。

 

他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零件,以往也不曾做过类似的事情。他不知道这么做是否算扼杀了另一个机器人的灵魂,可他非如此不可。

 

他会让他复苏,让他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他,然后狠狠指责他的一通瞎折腾,他的欺瞒以及愚钝,再然后或许,他也可以考虑一个吻,和对方赠予他一样的一个温柔的吻。毕竟,如果没有艾吉奥,按照地球人的逻辑,阿泰尔不曾被人记得便不曾活过。在尘寰中有伴侣,是命运的馈赠。

 

对方教过的那些,如果缺少练习对象,他说不定会忘记的。

 

阿泰尔有的是很多时间,在偌大的星座里搜索自己所需,完成一件很简单的小事。

 

他倔强地拒绝去忖量找不到的假设,不存在那样的假设。既然艾吉奥认为他是神明那他便是,他想做什么便能做到什么。

 

没有意外,没有例外,不能有。

 

 

 

***

 

 

 

「最后,地球哽咽啜泣到最后一缕灵魂都干涸了,上帝奏响灭亡的最终章,琴弓摧枯拉朽来回拉锯,琴弦根根崩裂,凄厉的惨叫在鲜血淋漓的心脏上再添新割痕。

 

原本庞杂而伟大的生命倏地土崩瓦解,居然只是化作一句不长不短的哑谜。字符堆砌,试图总结它壮阔的沉重历史,未果。尽管它曾经哭得那么响亮,银河却安澜依旧,安之若素。残酷的真空把所有信息传递都隔了开,其他星星没有注意到它正在不断死去,也没有遇见它飘散的魂魄。

 

于是它只有悄无声息地碎成了块,碎成了粉末,碎成了宇宙这张蜿蜒信纸上无解的墨迹,碎成了辨不出色彩的分子原子,碎成了卑微迷失的尘埃。

 

然后它们交错摩擦纠缠,在尘寰间撕裂的引力场里挣扎沉浮着,争先恐后地往同一个方向,一个望了数亿年的方向,一个漆黑中微光闪烁的方向。

 

它们意图与它们曾恸哭过的渺小尘埃同往。」

 

 

 

O Fim

 

 


“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你左手的原子与右手的原子也许来自不同的恒星。这实在是我所知道的物理学中最富诗意的东西: 你的一切都是星尘......因此,忘掉耶稣吧,星星都死去了,你今天才能在这里。”——劳伦斯·克劳斯


评论(3)

热度(84)

  1. 共3人收藏了此图片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